[相關知情人士告訴1℃記者,獲得3億元資金的安泰公司是按照資金中介的要求,一步步作假。從他們所簽訂的各項協(xié)議來看,安泰公司與美的方面并沒有合同關系。美的方面及其經(jīng)辦人員在經(jīng)辦過程中的表現(xiàn)也讓人難以理解,這也成為案件存在疑問的地方。]
[除了發(fā)生在成都、貴陽的兩起案件外,美的方面同時期在四川省攀枝花市還遭遇了另一起同類型借款事件,涉及金額2.5億元,該案件目前尚未提起公訴。]
兩年前,美的集團(000333.SZ)理財被騙10億元的消息引爆輿論。兩年后,隨著這起事件所引發(fā)的部分案件一審宣判,更多細節(jié)得以披露。
第一財經(jīng)1℃記者獲悉,屬于美的集團的10億元資金被分為7億和3億,分別撥付到四川成都及貴州銅仁的兩個用款方。獲得3億元資金的貴州安泰再生資源科技有限公司(下稱“安泰公司”)及其法定代表人申建忠等多名自然人被認定構成合同詐騙罪。
司法材料顯示,這起“被騙”事件背后,除了安泰公司等用款方作假以獲取資金外,還伴隨著多名資金中介的巨額利益分肥。用款方支付的中介費總額超過1億元,巨大的利益成為各方聯(lián)手造假的強大動力。司法材料還顯示,美的集團經(jīng)手人員明知主管部門禁止銀行為企業(yè)出具保函,但面對銀行“順利開出”保函、存在明顯漏洞情形下,他們只是拍照傳回并密封保函,美的集團則在24小時后放款。
除此之外,1℃記者還獲悉,美的集團在四川省攀枝花市也遇到另外一起類似事件,涉及資金總額2.5億元。
上述三起事件,涉及10億元的兩起案件均在安徽省合肥中院一審審理。安泰公司案宣判后,被告人提出上訴,案件已由安徽省高院審理,目前尚未開庭。由于涉及的案情復雜,另一起案件已經(jīng)中止審理。攀枝花案目前尚未提起公訴。
量身定制
李幸曾是美的集團金融中心安徽分部的負責人,負責美的集團在安徽各個企業(yè)的收支結算、銀行授信、融資等業(yè)務。2015年,李幸跟身邊的同學提起,美的有意對外放款。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他的同學聶勇留意到了這個或有很大利益的信息。
遠在幾千里外的貴州省銅仁市玉屏縣,申建忠的企業(yè)正在苦苦尋找經(jīng)營需要的資金。由他一手打造的安泰公司,在環(huán)保行業(yè)屬于一家小有名氣的企業(yè)。
安泰公司在2011年以招商引資的方式進入玉屏縣,經(jīng)過多年發(fā)展,在廢舊輪胎再利用領域發(fā)展不錯,但并沒有給企業(yè)創(chuàng)造豐厚的利潤。相反,由于企業(yè)擴大生產(chǎn)和技術研發(fā),安泰公司需要大量資金周轉,除獲取銀行貸款外,安泰公司還設立P2P平臺吸收資金。這些資金維持了企業(yè)的正常運轉,但申建忠仍然要為更多資金投入想辦法。
安泰公司的融資負責人楊振峰一直在外具體跑資金。對于融資所需的成本,申建忠指示楊振峰,“只要不超過融資總額的24%,公司可以付這筆錢”。
此時美的集團的李幸和安泰集團的人互不相識。李幸同學聶勇的出現(xiàn),最終讓雙方走到了一起。
美的集團的公司架構龐大,為了盤活企業(yè)資金,公司選擇將企業(yè)的部分資金投向社會,獲取利息。但是按照監(jiān)管要求,企業(yè)不能直接從事放貸業(yè)務,閑散資金用于出借的話,要么通過銀行委托貸款,要么采取理財方式。自然,這需要量身定制的產(chǎn)品,聶勇等人恰恰提出了“解題”思路。
首先,聶勇將美的可以放款的消息告訴了李恩澤和斯義金。斯義金彼時的身份是華創(chuàng)證券的工作人員,李恩澤則專業(yè)從事資金中介業(yè)務。
司法材料顯示,安泰公司在融資期間,曾找過在深圳的中介胡某、張某。在胡某、張某引薦下,安泰公司楊振峰與李恩澤、斯義金見面商談融資問題,還接觸了重慶銀行貴陽分行(下稱“貴陽分行”)的涂永忠。斯義金、李恩澤認為,聶勇之前提過的美的集團應該可以提供資金。
斯義金、李恩澤也清楚,美的方面不能直接給企業(yè)放貸款,需要有金融機構作為通道。但華創(chuàng)證券也不能直接放款給企業(yè),需要再增加一家信托公司作為通道,最后由信托公司放款給借款企業(yè)。斯義金向公司領導匯報后,最終設計出一套投資理財方案。根據(jù)投資指令,華創(chuàng)證券與陸家嘴信托簽署了一份陸家嘴-安泰信托合同,華創(chuàng)證券作為委托方,陸家嘴信托作為受托人,將3億元資金作為信托資金放款給安泰公司。
上述方案符合監(jiān)管部門的要求,屬于合法操作。但最終想做成這筆融資,還需要最重要的一份文件,即必須有銀行為安泰公司提供兜底擔保函。
在美的集團內(nèi)長期經(jīng)手金融業(yè)務的李幸也清楚,作為放款方,最關注的是銀行兜底擔保函。如果沒有銀行這份文書,其他條件再好也不可能放款。但彼時監(jiān)管部門收緊了擔保條件,銀行已經(jīng)極少為企業(yè)出具兜底擔保函。因此,一旦市場上出現(xiàn)銀行兜底擔保函這種罕見的文書,會被反復確認核實。
司法材料顯示,對于融資過程中涉及的兜底擔保函,涂永忠曾對申建忠說過:“擔保函只能作假,搞不好一起完蛋。”
除了上述3億元的項目,聶勇還將美的集團可以對外放款的信息告知其他中介,這些中介也設計了對應的理財項目,資金規(guī)模達7億元,并將成都三家有資金需求的企業(yè)拉入其中。成都項目的通道公司為上海財通和渤海信托。
在斯義金等人做理財方案的同時,安泰公司也和涂永忠著手進行相關手續(xù)的準備。由于安泰公司在貴陽分行有過貸款,涂永忠據(jù)此安排準備了關于安泰公司的一系列信貸文件;申建忠還安排公司財務人員對安泰公司的財物數(shù)據(jù)進行了修改,包括減少負債、提高收益率等。這些文件先行傳給李幸查閱,李幸又遞交給了美的方面的其他負責人。
在獲得公司領導批準后,2016年3月8日,李幸和美的風險管理部的同事朱立明前往貴陽,準備到貴陽分行與申建忠、涂永忠面談借款事宜。
銀行辦公室里的“雙簧”
2016年3月9日上午,李幸、朱立明如約來到重慶銀行貴陽分行涂永忠的辦公室,見到了申建忠和楊振峰。事后看來,李幸在這間辦公室里看到的不過是一出精心排練的“雙簧”戲。
司法材料還原了當時故事的諸多細節(jié)——
雙方交談中,辦公室的門被打開,一名男子走了進來。涂永忠、申建忠、楊振峰紛紛起身跟這位男子打招呼。
“這是我們潘行長,也特別關心安泰的這個項目。”涂永忠向李幸、朱立明介紹來人是貴陽分行的“潘副行長”。“潘副行長”也熱情地歡迎李幸、朱立明來談業(yè)務,“安泰是個好企業(yè)啊,是我們行的優(yōu)質客戶,發(fā)展?jié)摿ο喈敽?rdquo;。除了夸獎安泰公司,“潘副行長”又跟李幸、朱立明聊了聊家常。十幾分鐘后,“潘副行長”離開涂永忠的辦公室。
即使有銀行領導的推介,李幸依然最關心貴陽分行能否給安泰公司出具保函。對此,涂永忠明確表示沒問題,還向李幸、朱立明出示了貴陽分行給安泰公司的授信資料。如此,雙方基本達成了一致,只等最后簽約。
李幸、朱立明不知道的是,貴陽分行確實有一名潘姓副行長,但進屋夸獎安泰公司的并不是真正的潘副行長,而是由安泰公司的一名員工假扮。
十幾天后的3月21日,李幸、朱立明和斯義金又來到涂永忠的辦公室,要求銀行在兜底擔保函上蓋章。
李幸遞交了美的方面擬好的兜底擔保函,涂永忠看后打印了一份用印申請,并召喚下屬去找行領導簽字。很快,又有一名銀行員工模樣的人帶著裝有印章的小鐵箱進入涂永忠辦公室。涂永忠取出銀行印章蓋在了擔保函上,并蓋上了行長鄧暉的簽字章。隨后,李幸對著擔保函拍照后轉發(fā)給同事,交由美的集團金融中心財務總監(jiān)審批。擔保函原件放入信封密封并在信封兩頭處由朱立明、涂永忠簽字。至此,整個業(yè)務流程完畢,安泰公司也很快收到了美的集團的3億元資金。
李幸、朱立明依然不清楚的是,進入涂永忠辦公室拿走用印申請表、送來印章的兩人并不是貴陽分行的工作人員,也是由安泰公司工作人員假扮。
結束了貴陽簽約后,李幸、朱立明又飛往成都,那里有同樣的“戲碼”在等著他倆。
2016年3月22日上午,李、朱兩人又來到中國農(nóng)業(yè)銀行成都武侯支行客戶經(jīng)理陳某的辦公室。在此之前,陳某還安排李幸、朱立明見過該行“黃行長”。與貴陽分行的場景類似,“黃行長”對于需要用款的三家公司同樣大加贊揚,并親自拿出銀行公章蓋在美的集團準備好的擔保函上。美的集團的7個億資金很快進入到另外三家公司的賬戶。
短短48小時內(nèi),美的集團的10億元資金就這樣通過假冒的銀行工作人員的引薦和“蓋章”,貸給了其他企業(yè)。
司法材料所披露的信息顯示,美的集團投資到安泰公司的資金預期收益率為年化7.35%,期限2年;投資到成都三家企業(yè)的資金預期年化收益為6.7%,期限同為兩年。按照這一數(shù)據(jù)計算,如果2年期滿,借款企業(yè)按期還本付息,美的集團在兩年內(nèi)可以收到超過一億元的利息。
從司法材料披露的信息來看,圍繞美的集團的這一系列騙局,其“主演”們賣力演出的動力來自于背后巨大的利益。
安泰公司獲得了3億元資金后,將大部分余款用于公司經(jīng)營,沒有出現(xiàn)大額的用于個人的支出。其中包括償還重慶銀行貸款3000萬元及50萬元利息;提前還了美的方面3500萬元;還用于支付各類貨款、發(fā)放工人工資、歸還P2P投資人資金等事項。
值得注意的是,安泰公司還向中介支付了總計4152萬元的中介費,其中李恩澤獲得了1500萬元,斯義金等人也獲得了超過百萬的中介費;涂永忠則在合作之初提出了要求,事情辦成后,安泰公司要借給他一部分資金,以完成業(yè)績?nèi)蝿铡?/p>
“被騙”是誰發(fā)現(xiàn)的?
上述事件兩個月后,美的集團方面才知曉自己的“理財”行為陷入了一系列騙局。
2017年6月29日,美的集團發(fā)布的聲明中稱,2016年5月,美的通過內(nèi)控日常核查,發(fā)現(xiàn)該委托理財事項存在詐騙風險,第一時間報案,并由公安機關及時采取資產(chǎn)凍結及控制相關人員等有效措施,最大程度維護了公司權益。
但司法材料所披露的美的集團如何發(fā)現(xiàn)“被騙”的過程,與美的集團披露的上述信息截然不同。
一審判決記載,在10億資金全部撥付2個月以后的2016年5月27日下午,時任貴陽分行行長的鄧暉致電美的方面經(jīng)辦人楊某,詢問美的方面有沒有收到銀行方面的承諾和擔保文件,如果收到的話,承諾、擔保都是假的。
楊某隨即將這個情況轉告李幸,李幸又轉告給陳某和朱立明,同時就此詢問了斯義金。斯義金的答復是,銀行方面的調查和問詢應該是因為銀監(jiān)部門的檢查需要,美的方面只要說沒有收到相關文件就可以了。陳某則要求李幸馬上詢問涂永忠,但涂永忠對于這一情況沒有做出答復。陳某立刻安排李幸和朱立明第二天就前往貴陽找銀行方面核實,斯義金也同時趕到貴陽。涂永忠安排安泰公司的人前往機場接人,并帶話說是“問詢是緣于銀監(jiān)局的檢查”,只要說沒有收到承諾和擔保就可以了。李幸、朱立明和斯義金沒有聽從這一安排,直接找到了鄧暉核實。
鄧暉對李幸等人明確表示,作為行長,他并不清楚該行為安泰公司出具承諾和擔保文件的情況。
據(jù)鄧暉介紹,之所以發(fā)現(xiàn)問題,是該行對安泰公司進行貸后檢查,發(fā)現(xiàn)新近有3億元入賬,于是詢問安泰公司這筆資金來自何處。安泰公司答復稱來自一家臺灣企業(yè),鄧暉對此表示懷疑,經(jīng)過反復核查,確認錢來自美的集團。鄧暉由此懷疑銀行內(nèi)部有人在為某些企業(yè)提供假擔保。
李幸等人發(fā)現(xiàn)涂永忠與鄧暉的說法不一致,于是到公安機關查詢承諾函上的公章與備案的公章是否一致,當?shù)弥灰恢聲r,他們向美的集團的領導匯報,懷疑已經(jīng)被騙了。
透過上述司法材料的信息可以看出,如果不是貴陽分行發(fā)現(xiàn)問題,并詢問美的集團,美的集團對于承諾函造假一事,依舊渾然不覺。
在發(fā)現(xiàn)被騙后,美的方面報案。
1℃記者了解到,從2016年8月開始,安泰公司及成都的三家企業(yè)相關負責人相繼被安徽合肥警方抓獲,涂永忠等銀行工作人員及多名資金中介也被追究刑事責任。在事情敗露后,李恩澤等人已經(jīng)開始退還中介費。
安泰公司及成都的三家企業(yè)被分為兩個案件進行審理。由于所涉案情復雜,這兩起案件的審理均經(jīng)歷了多次延期或中止審理。直到2019年2月16日,安泰公司案件由合肥中院一審宣判,安泰公司因單位犯罪被判處罰金,申建忠等人被認定構成合同詐騙罪,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其中申建忠獲刑15年。一審宣判后,申建忠等人已提出了上訴,安徽高院目前尚未開庭進行二審審理。
相關知情人士告訴1℃記者,安泰公司是按照資金中介的要求,一步步作假。從他們所簽訂的各項協(xié)議來看,安泰公司與美的方面并沒有合同關系。美的方面及其經(jīng)辦人員在經(jīng)辦過程中的表現(xiàn)也讓人難以理解,這也成為案件存在疑問的地方。
知情人表示,美的經(jīng)辦人員已經(jīng)明知銀行不能出具擔保函,但面對不同地方的兩家銀行,在很短時間內(nèi)就輕松開出擔保函,他們并沒有做詳細核實。
此外,在成都、貴陽先后簽約放款后,2016年4月15日,美的方面又用同樣的方式,在四川省攀枝花市借出超過2億元。這一借款同樣出現(xiàn)類似問題,里面也涉及銀行出具擔保函的情況。美的方面既然明知銀行不能出具擔保函,同期究竟做了多少這樣的業(yè)務,也成為一個應該厘清的問題。
1℃記者獲悉,成都三家公司及其相關人員也被以合同詐騙罪起訴,由合肥中院一審審理。但案件至今仍處于中止審理狀態(tài),尚未作出一審判決。